炉火正旺
————苑金江————
那份一家人围着炉火的温暖,离家再远,也会永远记得,常常会情不自禁想起它、回味它……
福海的冬天,白天短、黑夜长,白天里好像吃了顿饭的工夫,天就黑了!于是,母亲白天总催我:“手脚快点啊,天要黑了!”
福海的冬天,冷得不想起床,特别是寒假。寒假的好处便是可以不用比牛羊起得早,只要我早上把它们喂饱就行。母亲喊我起床也是她的痛苦,我蜷缩在厚厚的棉被里,揉着惺忪睡眼,打着一个接一个的哈欠,不情愿地望着窗外的光。那光不亮,透过满是冰窗花的玻璃,映在屋里灰白又暗淡。木窗被冻得早已变形,窗外寒风很狡猾,绕过结的冰、绕过毛毡、绕过我塞的棉花球,在屋里窜来窜去。我要一直等到母亲把厨房烧红的火炭续在炉中,屋里有了暖意才肯起床。我知道母亲的耐心是有限的,看她快发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快速套上凉凉的棉衣棉裤。往往这时,饭桌上已放着热气腾腾的奶茶和平锅烙的大白饼。
母亲在饭桌边会把一天的活布置给我,这是我争取的,之前,她总等我干完一个活后再交代新的,于是,一整天不得闲。后来,我对母亲说:“您能不能把一天的活一次性交代完,也许还能挤点时间耍一耍……”母亲同意了,不过,活明显加量了!
福海冬天的雪多。我盼着每天都别下雪,那样扫雪的任务会轻些。可我记得几乎每天都会扫雪。不出门不知道雪有多大,家里木窗本身就小,又被冻得只有碗口大的视野。推开门,有时会让自己哭,不是因为冷,而是雪太大了!怪不得早饭时父亲母亲都笑着让我多吃点,原来是要出大力扫大雪啊!常常会下一夜的雪直到清晨才停,雪堵住了门,要先把门口的雪一点点铲进水桶里提进屋,然后才能把门推开。那寒气迎面袭来,像无数把小刀在脸上乱划拉,逼得你把脖套赶紧往上拉,只露出两只眼睛。
院子里的雪会盖住脚踝,狗经常冻得不吱声。福海的雪习惯黑夜奔放无羁,到了黎明才装装淑女。除了那两棵胡杨树,院里所有的物件都被雪覆盖。我会借着奶茶的热劲,拿起父亲自制的推雪板,将木柄顶着肚子,用力先把屋门到院门的路推出来。这时,牛羊听到动静会很躁,那是提醒我该喂草了!活得一件件干,不是吗?用完推雪板后,还得用扫帚细扫,直到院里的黑地皮隐约露出来。窝里的鸡也着急了,因为它们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等我放下扫帚时,鼻尖已冒汗珠,棉帽万万脱不得,只好忍了!
我去厨房拿葫芦瓢,从麻袋里取出几瓢玉米均匀地撒在院中央,那金黄色在薄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等我打开鸡窝门时,身后的胡杨树上已有了动静,一群冻得麻木的雀儿看到玉米像是活了过来,跃跃欲试着想俯冲而下,见我转身又不敢真落地,而窝里的鸡则一拥而上,呼扇着翅膀朝那片金黄色奔去。雀儿看我离开了,“哗”得一声落下,它们不怕鸡,只怕我,而我也不想驱赶,它们可是鸡的伙伴。
喂完鸡,我就要去关照牛和羊了。牛和羊不能在一起吃草,也不能圈在一起,在牛面前,羊是弱者。我要爬上草垛,那草垛像座山紧挨着牛场和羊场,方便扔草。秋天,我们把芦苇、苜蓿还有各种杂草收割晒透后堆在一起,一个秋天下来,草垛会变得越来越大,慢慢就像座山。这座草山随着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降临,又变成了一座“雪山”,一天天过去,它会逐渐变小,这时,春天就该来了,秋天的草种在草垛下酝酿了许久后开始发力,平地添新绿。
此时正是寒冬,草山还够大,我用草叉拨开前夜的雪,有时会发现死了的野兔,却不知道死因。有的野兔眼睛都风干了,嘴巴紧闭,估计是冻死的。父亲说,死兔不能吃,有可能闹了瘟病。那兔瘟厉害,一个春天的早晨,一排野兔站满了草垛墙头找水喝,像是排队接受检阅。我一看乐了,拿着罩网想走近,兔子见了“嗖嗖”地钻进草垛。那几天早上我没干别的,眼巴巴拿着罩网等,可惜,野兔再没出现——估计染了兔瘟,据说一只染了,整窝都会死!
我把粗杆草扔到牛场,把细软的扔进羊场,估摸着差不多了,再跳下去把草分成若干堆,这样它们吃起来不用挤成一坨。分完草,我又出了一身汗,这活比扫雪要累——踩在软草垛上干活,脚下踩不实使不上劲,按父亲的说法,得用巧劲才不累,可那个巧劲我一直也没体会到。
天更亮堂了,牛圈、羊圈里的叫唤声更大了,它们都有吃饭的生物钟,闻到草香味会激发食欲。在它们眼里,雪盖的草垛已变成了山,那山没有吸引力,它们更爱看见我,我才是它们的“大厨”。牛圈、羊圈挨在一起,圈门的钥匙,父亲会放在门旁的红砖下,红砖常常被雪覆盖,我得用脚试探地踢那块砖的位置。拉开圈门的那一刻最考验人,一定要屏住呼吸,小心被圈里积攒整宿带着温度的热气袭击。那时的我肺活量不够大,中过好几次招——是一股很难形容也很难忘记的潮热味!对了,开圈门时还要注意躲闪,羊比牛缺少耐心,圈门开了,总想第一个冲出去,像是憋了一整夜的劲没得释放。
我喜欢站在房顶看它们吃草,有种满满的成就感——对它们不是施舍,相反,它们是贵宾,我得伺候它们吃好喝好。它们会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或是对我的奖赏、或是对我的谢意,更多的时候是羊看我,而不是牛。牛不看我的原因,我的理解是因为它们的脖子硬,不方便抬头。房顶的视野好,除了胡杨树,那是我家的最高处,我家的位置在村里算是高处了——站在房顶朝东看去一览无余,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屋子被雪覆盖着,各家的烟囱陆续冒烟,有的烟重有的烟轻,有的人家才开始出门扫雪,有的在喂羊,还有的没动静——估计昨晚家里来人喝多了酒!
五队这个村面积不小,人口却不多,不到百户,家家户户都有前院和后院。因为我家在村子的最西边,紧挨着两堆大沙包,几年间父母亲利用农闲把沙包愣是一锨一锨挖平了,于是我家的后院成了村里最大的,乡亲们都说我父母亲能干!那是好大的后院,夏天种着各种蔬菜和瓜果,吃不完就留在地里,到了冬天,兔子、狐狸、野鸡、野鸽子,白天晚上一拨一拨来刨食,把干净的雪弄得黑一块白一块,家人懒得理会,也就是院子里拴着的狗看不惯,时不时地叫两声。
牛羊吃完草又叫了,我得给它们打水喝。下了房顶便朝水井走去,这水井也是父母打的,冬天井沿上冻满了冰,滑溜溜的。一次打水时,羊顶了我的腰,脚下一滑,幸好井口被冻成了小圈,我的两个胳膊撑住了。真要掉进冰冷刺骨的井里,我的呼喊声一定会被牛羊的“哞”“咩”声淹没。尽管每天都打水,但井水表面依然结冰,每次甩桶进井前,都要先用杆子用力戳破冰。自有了那次教训,我会先把水倒满水槽,再把羊放过来,羊喝饱了再让牛过来喝。
羊吃饱喝足后还要动一动,不然会积食。我要赶着它们去田地里溜达。出了院门右拐不到五十米就是片“一等地”,所谓“一等地”,是按土壤质量划分的,亩产最高的就是“一等地”。村里这样的地不多,按照人口分配给各家亩数不等,家家都很珍惜。因为所需不一样,所以种的也不一样——春天,人们都弯着腰撒种子,刚长苗时还都一样;到了秋天收获便五颜六色的,甜菜绿、玉米黄、辣椒红、茄子紫;到了冬天,这片出了力的田地没人再去打扰,只有吃饱的牛羊跑来撒欢。田地东边不能让牛羊去,因为西北风带着各种旋把雪都吹到了东边,积雪会很厚。下雪后,羊群会踩出一条从家通往田地的道,它们只要走过一回便能记下,这条道已属于这群羊了,我不用担心迷路,羊群会带着我走向熟悉的田地。它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溜达,时不时舔口雪清凉一下胃,时不时用蹄子刨刨秋天剩下的果实,又时不时看我是否已掉队……
如果有风,我就寻个渠道,把里面的雪刨出来躺进去,只裸露出我的脸,风吹不着我眯着眼享受冬日暖阳——天真蓝,特别是有风的时候;雪真白,因为无尘,让你不舍得捧起破坏。雪就在我的眼前、嘴边,我呼一口气融化了它,眼见着它慢慢成冰,又慢慢化成水,再深吸一口气,闻闻冰雪那清新又清凉的味道……多年后才发现,这冬天田地给了我此后难以超越的安静和自由。
我比羊更喜欢田地,羊都开始纷纷叫我回家时,我还不想走,常常是听到母亲站在屋顶喊我名字时才恋恋不舍地起身。这白天感觉太短了,太阳只在天空中象征性挂了一下就西沉了。羊从田地回家时,脚步明显加快,逼得我一路小跑,进了院都自觉回羊圈了,它们知道圈里有上等的夜宵——父亲早准备好了玉米,这玉米吃了上膘快,早上膘、早换钱。我再到后院把不自觉的牛赶回圈棚,这一天的任务便基本完成了!
进屋后,我脱去棉帽、脖套,长舒一口气,眼睫毛的冰逐渐湿润了我的眼,脸冻得时间长了,遇热会有一阵痒,棉鞋开始从硬邦邦的状态中解冻,我脱下把它们靠在火墙上。母亲心疼地问我:“冷不冷?”我笑着说:“还行!”弟弟、妹妹看着我红扑扑的脸,羡慕极了——觉得我可以不用写作业,还能出门玩耍。冬天的晚餐现在想起来真是丰盛啊,几乎顿顿吃肉。父亲大致算过,一个冬天五口人差不多要吃一头牛、七八只羊。没有冰箱,屋顶就是最大的天然冰箱,连骨带肉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屋顶,拿一块大的塑料布盖上,防着鸟来偷食。厨房的大锅从没闲着,不是在煮肉,就是在热肉,也没啥卤料,印象中就是些葱姜皮芽子和出锅前的一把盐。端上桌后,母亲先削一大块,奖励我干活出力了,偶尔也吃些萝卜、白菜,它们都是作为肉汤的配料。每逢一大盘肉端上桌时,父亲会从桌下拿出透明玻璃瓶的白酒,冲着母亲笑嘻嘻地说:“就喝两口!两口!”父亲一冬天也没闲着,吃了早饭便拉着一车煤去牧业村卖,运气好空车回来,有时则照旧满车而归,来回四五个小时路程,车里的暖气也不热,靠的还是他自制的小煤炉取暖。最早,我陪着去过几次,后来觉得又冷又饿,便再没跟过。
晚饭是家里最幸福的时刻——屋里暖暖的,因为炉火正旺,人也最齐。记得父亲微醺后看着我们兄妹总说:“有儿有女,一家人一直围在一起,多好啊!”
那份一家人围着炉火的温暖,离家再远,也会永远记得,常常会情不自禁想起它、回味它!是啊!要是一家人能常团圆该有多好,日子经不起数,一晃就是几年,比那冬日还落得快,我开始理解了老人们盼过年又怕过年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