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吾热孜节
◎“从今儿开始,天气暖和,冰雪融化,野草会探头探脑,勉强过冬的瘦弱牛羊又有食物果腹……”“三姑你懂得真多……”“三姑,春天怎么还下雪呀?”“瞧,窗外又飘雪了……”电视里,纳吾热孜的琴声悠扬,将我从儿时的记忆拉回了现实,“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三姑的话似是在耳边回响……这个春天,多雪,但梦想依然因坚持而闪亮! ——海拉提别克·拜依扎合帕尔
3月22日,是纳吾热孜节。儿时,我不知是自己饭量大,还是眼馋,三姑再怎么心灵手巧、细致入微,也难填饱我的胃。“纳吾热孜到了!”一日,三姑笑眯眯地说。那时,我刚满四周岁,对周边一切事物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三姑除了喂饱我之外,还随时随地准备着为我解决各种突发状况——比如,我尽问些稀奇古怪、有时连自己都想笑的问题:“牛羊为什么不洗脸……”三姑却极有耐性,一字一句认真回复,实在没辙了才会说:“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自打三姑“通风报信”,我突然寝食难安,为啥呢?节日里,家家都要煮肉熬粥,小孩子可以跟着大人串门或是我们自成一拨挨家挨户拜年,那祝福语简单至极:“大叔大婶,纳吾热孜节快乐!”小可爱上门送福,自然是锦上添花的事,因此,我们每走进一家都会受到像大人一样的礼遇,只是肉多肉少、肥瘦不均的区别。很多年后,回想此情此景,我才明白,其实,有些人家的生活很拮据,但为了节日依然要“打肿脸充胖子”!据说,节日里盛情待客,这一年才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主人家里的他或她无一不眉开眼笑地捧出奶疙瘩,一块一块发给我们,运气好了,还有糖果和肥肉……不过,像这样的富足人家并不多。另外,我们中的女孩都不爱吃肥肉,时常接过却迟迟不肯下口。这怎么行?旁边还站着麻袋肚子的我呀!于是,我很大方地帮忙,只是,到了晚上,不得不躺在板床上翻滚、打嗝……人到中年才想起,当时,我口里喷出的臭气怕是能熏翻一只羔羊!遇到这样的情况,三姑会一边数落着,一边给我倒上一碗黑茶解油腻,还时不时帮我揉肚子。
在家,只有三姑打理我的衣食起居,因为,我一出生就被奶奶抱走了,按传统习俗——我成了爷爷的老小、爸爸的小弟、妈妈的小叔子、三姑的亲弟。奶奶过世后,三姑一人担起抚养我的责任。记得有一年纳吾热孜节前夜,三姑又在没完没了地讲故事安抚我的小情绪——
“那牧羊人顺水草而去、跟季节而动,白天放羊、晚上看护。夜里,羊儿卧着反刍,除非受到狼的袭击。所以,牧羊人大多时候都无事可做,只铺开花毡躺着,瞟着月亮、数着繁星,数啊数……”
三姑边说边望了一眼,见我蔫蔫的歪着脑袋快要倒在板床上,便不高兴地喊了喊……我这才半眯着眼问她刚才在耳边唯一留下的一句话:“繁星是啥?”三姑立马笑脸相迎,说:“繁是很多的意思,星星你是知道的呀!”说着将我拉下板床走到屋外,用手指着天空。“看到了吗?那些一闪一闪的就是星星。”“三姑你懂得真多,不过,看起来它们没有被绳子挂着,为什么掉不下来呢?它们是冰块还是石块?”三姑又不吱声了,片刻过后便带我进屋。可是,好奇心胜过困意,我一个劲央求三姑再讲些有趣的。三姑清了清嗓门,继续道:“那晚,牧羊人数着星星,无意中发现了天体运行轨迹,便结合天气变化构想发明了节气算法,这说明,那牧羊人对天文学很早就有了清晰的认识。比如,从今儿开始,天气暖和,冰雪融化,野草会探头探脑,勉强过冬的瘦弱牛羊又有食物果腹……”听着听着,我糊涂了,天体到底是什么呀?运行轨迹又是什么?但三姑不给我插嘴的机会,不停地讲着:“最终,那牧羊人算出了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分。”
那晚,三姑的故事还不如平时的有趣。“戴着翅膀的骏马”“能飞翔的木马”……她刚才讲的,可能是从村头住的教书先生那里听来的,大人们爱听他说道,小孩子们极难喜欢,因为根本听不懂!
那晚,我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好了,明儿过节早起别忘洗脸,现在,快躺下睡觉。”她这才帮我铺了被褥。三姑为啥要嘱咐我早起洗脸呀?因为是迎新年吗?哦,是的,这一天家家户户、老老少少必须要赶在天亮前起床——大人要先打扫屋里屋外,再准备过节喝的粥。那粥是哈萨克人的年饭,是由肉、麦粒、酸奶露等七种食物做的,特别好吃;小孩子们则要清洗干净、穿上最好的衣裳,以崭新面貌迎接新年、祈福新年:平平安安、丰衣足食、喜事多多……
哎,可恨的是,小时候我嗜睡,每晚躺下后直到第二天晌午才肯爬起来,而且三姑也乐意——因为,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小孩必须有充足的睡眠。不过,现在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反应迟钝的问题可能与童年嗜睡的毛病有一定关联。
对了,我也常听直性子的妻子说:“你哪里是聪明过人,依我看,这脑袋反应太慢,不是看你坐着发呆,就是没日没夜地写呀写,还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就说去年,孩子们想给你过生日,我问行不行,你说:‘过什么生日,那老汉在思念老伴的痛苦中死去。’我吓了一跳,慌忙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你这才说:‘不折腾,孩子们忙!再说,我们这代人啥时候过过生日,有的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天出生的,甚至有分不清年份的……’”
现在,扯回正文,为让我醒来,三姑想尽办法,最终帮我穿好了衣裤。“快,先去撒尿,一会儿我再给你洗脸。”这时,二嫂(我的生母)叫三姑去挑水,看她拿起水桶扁担出了门,我又昏沉沉躺下。不知过了多久,我模糊着感觉到三姑边摇晃我的肩膀,边喊我的名字。“起来吧,今天,村里有活动,可热闹了!”而我还是死皮赖脸地躺着一动不动,隐约听到这样一句极顺耳的话:“那里有吃不完的大块肥肉!”我似是被电击了一下,立马弹身下了板床问道:“在哪里?”“什么?”“刚才说的肥肉!”三姑撇了撇嘴,回复道:“傻孩子,快去洗脸,一会儿外出串门就有得吃了!”
我转身一路小跑绕到屋后小解,又风一样冲回屋,稀里糊涂洗脸、慌慌张张地站在了三姑面前。她像是被惊着了,定了定神才开口问道:“难不成,你现在就要串门?不行,先坐下喝碗奶茶,然后再去拜年。你想跟谁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跟你。”三姑摸摸我的小脑门,说:“我家老幺最乖,这会儿,哥嫂要去长辈那边拜年,下午才轮到我们……”这语气很明显,在家并不是我俩说了算,于是,原本亢奋着的我一下子耷拉了脑袋。
锅里的肉熟了,我闻到了香味,三姑继续安慰道:“先喝口茶、吃口馕,说不定,还没喝完吃完便会有客进门。”果不其然,话音未落,一帮小伙子走了进来,他们中还有那个教书先生的儿子。三姑请他们进了西面的房间。那时,我们家在农业队只有三间房,西面那间属于二哥二嫂(我爸妈)兼客厅,东面是我和三姑的,中间的则是火房。客人刚入座,二嫂便端上满满一盘肉。他们中的一个开始削肉,一块一块递给每个人,且按年龄大小依次分发,但迟迟没轮到我,还好,教书先生的儿子从盘里抓了几块,轻声叫了一句:“海拉提,你也吃点……”我用双手接过塞进嘴,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急忙嚼了几下想要一口咽下,却险些噎着,三姑吓坏了……
快到中午,进来五位长者,三姑客气地扶着其中一位上了板床,然后轻手快脚着端茶、上肉。大盘子里,这会儿有了羊头和大腿上连骨割下的肥肉骨。哈萨克人把牲口身上的每块骨头连着肉分解成块且都有自己的名称,羊头和羊大腿上连肉和尾巴油一块割下的骨头叫“加恩巴斯”(大腿骨),羊头和大腿骨通常留给长者或是贵客享用,还有肥肥的马肠子和马鬃油。到了春天,那连着腿骨肉的羊尾巴油经风干已变得越发透明,我们管这叫“玻璃油”,十分美味。席间,年长者献上新年祝词,年龄小些的另一位长者左手捧住羊头,羊头的鼻嘴朝着自己,后用右手的刀从腮帮上削下一块肉皮放在盘里,意思是先祭先祖,再削下几块分发给在座的,自己吃了一口,最后才把羊耳朵割下递给站在板床下的我,意思是小孩吃了羊耳朵会更听话。只是,那天我略显迟疑,三姑连忙开了口,说:“快,拿上,吃了长辈给的耳朵,你会长寿、享福,而且天天会有肥肉吃。”很神奇,“天天会有肥肉吃”这话瞬间起了化学反应,我急忙接下羊耳朵塞进嘴里,心想:“这东西除了耳根,再没可入口的,肥肉被大人吃了,连羊脑都不留,说什么‘小孩吃羊脑,长大会变成软酥酥的懦夫’,不可思议!”我不喜欢吃羊耳朵,原因是有些笨手笨脚的人家清洗得不够干净,还有股焦味,虽然煮熟了,但我还是受不了那奇怪的气味,因为我是“吃狗奶部落”的人,嗅觉很灵敏。
长者们一出门,我的小伙伴又走了进来。依我看,他们早已吃撑了,只是跑来凑热闹。果然,他们看都不看席上的“摆件”,偷偷约我想去麦场看摔跤比赛,听说,还有刁羊。向来贪玩的我,那天却异常坚定地说:“我哪儿也不去,要帮三姑待客。”其实,我是舍不得盘里和锅里的肉。
下午,三姑带我走出家门,我们先拜访了爷爷的姐姐,她已年过七旬,但一见到我又来了劲,激动地抱起吻了吻我的额头,又在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啊,老幺又长高了,还是那么可爱,得找点好吃的犒劳……”说完便将我放到板床上,右手插进上衣口袋掏出小孩拳头大的、被手帕包着的一个疙瘩,小心翼翼地解开——突然,两块雪白的方块糖映入眼帘,我乐坏了,“老姑姑”把其中一块给了我,另一块重新包好装进了口袋。我立马把方块糖“咯嘣—咯嘣”咬碎咽了下去。二十世纪60年代,村里的孩子很少能见到糖果,方块糖还有得见,至于稀有的水果糖外包装是怎样的,却怎么也记不清,因为太少见!村里倒是有那么几个阔绰的老阿帕习惯用手帕包着方块糖装在上衣口袋,那些方块糖不知在口袋里静置了多久,有的都被磨得没了棱角!
临出门,我始终死命瞅着那藏有方块糖的口袋……三姑停下脚步,瞧了瞧我快要哭的样子,便哄着说:“好了好了,大叔家有很多很多水果糖等着我们……”我听了果断地迈开了步伐。
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三姑,春天怎么还下雪呀?”三姑没理睬,径直带我走向了村头!
“瞧,窗外又飘雪了……”电视里,纳吾热孜的琴声悠扬,将我从儿时的记忆拉回了现实,“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三姑的话似是在耳边回响……这个春天,多雪,但梦想依然因坚持而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