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鹰隼之恋
清秀的坎吉布比·白先盘腿坐在羊毛毯子上，身后是浅蓝色的窗帘，帽顶的鹰毛洁白蓬松，传统民族服饰、耳环、配饰，又美又飒！她口中接二连三地蹦出韵律感极强的唱词。唱到高潮时，手不自觉地跟随节奏扬起来……那扬起的，不是左右手，而是飞扬的心！
◎刘妍
一
“他骑的高头大马，简直是生灵中的精华。马的尾巴高高挽起，马上的箭袋像木桶一般粗大。”清秀的坎吉布比·白先盘腿坐在羊毛毯子上，身后是浅蓝色的窗帘，帽顶的鹰毛洁白蓬松，传统民族服饰、耳环、配饰，又美又飒！她口中接二连三地蹦出韵律感极强的唱词。唱到高潮时，手不自觉地跟随节奏扬起来。这时，坎吉布比嘴角微微上扬，苹果肌涌上，眉目间柔情似水，脸庞有了幸福的微笑，那扬起的，不是左右手，而是飞扬的心！
坎吉布比接着清唱，“他骑的布茹勒骏马，从中间扎起长长的尾巴。他头戴羽帽，声音像姑娘，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一副少年郎的黑红脸蛋。”口中的少年骑着骏马驰骋，似乎朝着心爱的姑娘飞奔而来，他快马加鞭，恨不得跑得比闪电还快。坎吉布比口中不紧不慢的唱词是史诗《玛纳斯》中的片段。
《玛纳斯》与《格萨尔》《江格尔》并称我国著名的三大英雄史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把1995年定为“国际玛纳斯年”。2006年，《玛纳斯》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9月28日，《玛纳斯》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从而登上了世界文学的最高舞台。2022年4月6日，历时十余年，8部18卷23万余行、2000余万字的《玛纳斯》汉文全译本首次发行。鸿篇巨著的《玛纳斯》是部百科全书，有山川风物、地形地貌，有人情世俗、婚丧嫁娶等。它既是风物志，也是人物志，更是地理志、民俗志。全书主要讲述英雄玛纳斯及其七代子孙前赴后继，率领家乡人与外来侵略者和各种邪恶势力进行不屈不挠的抗争事迹，其精神内核是顽强不屈、团结一致、奋发进取的民族精神。
小时候，坎吉布比跟着同为玛纳斯奇（玛纳斯演唱者）的父亲出席各种场合。父亲的举手投足，唱玛纳斯片段时，贯穿全过程的神情、动作、姿势、语气，以及故事的内容深深吸引了坎吉布比。参加聚会的次数多了，聪慧的坎吉布比已会吟诵不少片段。
如果说父亲开启了她的艺术启蒙，真正带着坎吉布比走上艺术之路的，非这位受人敬仰的著名玛纳斯奇居素甫·玛玛依莫属。千余年的历史长河中，玛纳斯奇不乏名人、奇人。而居素甫是现当代唯一能完整演唱《玛纳斯》的民间艺人。他的存在，让中国民间文学有了高峰，其存在形式由活形态转为固定文体形态。唯有文字可流传，有了国通版的《玛纳斯》，让更多普通老百姓有机会熟悉、了解、掌握民间文学，让《玛纳斯》有更多机会“飞入寻常百姓家”。回顾居素甫的一生，他7岁始学《玛纳斯》，直到94岁去世前一天，几乎每天都在唱心爱的《玛纳斯》。《玛纳斯》就是他的命，《玛纳斯》就是他的魂。在千年传统传播方式中，口耳相传是《玛纳斯》的常规流传形式。而成年后的居素甫，出于演唱、听众及传播便利的需要，他在结构（行数、转场、篇幅）、语言（字数、断句）等方面进行了必要的加工。如此，使得当代版的《玛纳斯》更加朗朗上口、脍炙人口，童叟皆爱。《玛纳斯》是目前世界上内容最完整、结构最宏伟的唱本。即便是全能型的居素甫老人演唱，从头唱到尾，也要一年多时间。三十载努力，1983年，居素甫演唱的8部《玛纳斯》全部记录于文案，直到1995年才出版。只要谈及师父居素甫，坎吉布比眼中就充满了泪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恩难忘！通过师父的“传帮带”学习，坎吉布比对《玛纳斯》有了具象化深入了解。
二
“阿昆汗的女儿阿依曲莱克，走出帐门亲自迎接这位汗王。她神采奕奕，像盘羊般俊秀，白润透红的脸蛋像苹果；她那苗条柔软的腰身，像被清风吹拂飘逸的细柳。她穿着长裙步履轻盈，恰似欢跃的马驹，精神抖擞。她身上披着猞猁皮大衣，水獭皮帽斜斜地扣在额头。生来温柔美丽的阿依曲莱克，天生丽质姿态端庄容貌俊秀。”坎吉布比钟情于《玛纳斯》史诗的第二部《赛麦台依》。这份喜爱的传递者、这个故事的最初讲述者是居素甫。听师父不急不缓地讲了一遍后，坎吉布比回到家中找出原著，如饥似渴细细阅读，发现了更多细微之处，由此更贴近了故事主人公心理状态的变化。
“我只有初中文化，起初阅读是枯燥、乏味和艰难的。”坎吉布比累了，闭上双目小憩一会儿；乏了，倚靠着墙壁，静一静、想一想。经典就是经典，深入浅出、浅显易懂的就是经典中的经典。坎吉布比在学习过程中，遇到困难一一克服，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走。《玛纳斯》八部分别是：《玛纳斯》《赛麦台依》《赛依台克》《凯耐尼木》《赛依特》《阿斯勒巴恰、别克巴恰》《索木碧莱克》《奇格台依》。
师父走了，可师父的教诲常常回响在徒儿坎吉布比的脑海中。“男徒弟更适合演唱战争部分，手势、动作的幅度可大些，女徒弟适合演唱恋爱、婚嫁、家庭等部分，动作、手势的幅度可小些。”坎吉布比是居素甫年龄最小的徒弟。女徒弟对师父的教诲的理解，简单说就是——战争等刚性场面更适合男性玛纳斯奇；反之，柔性场面应由女性玛纳斯奇演绎。
“她走出毡房，像那白色绵羊般高傲，像那白色盘羊般俊俏。她的体态完美无缺，窈窕动人，她的美丽凡间难遇。她是唯一降临人间的仙女，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她袅袅婷婷走向赛麦台依。”这段唱词是描述玛纳斯的儿子赛麦台依追寻白鹰隼远道而来，在有灵性的白鹰隼指引下，与未婚妻阿依曲莱克相见。当误会被解开、爱情被点燃时，相见恨晚的两人互诉衷肠，绵绵情意弥漫着思念的味道。在坎吉布比的眼中、口中，走来的不是赛麦台依，而是多年来一直支持她成为玛纳斯奇的丈夫。
2007年，坎吉布比被选入四十人的培训班。去年，经考核，40进10，她被确定为县级玛纳斯奇。“这里是著名玛纳斯奇居素甫·玛玛依老人的家乡，成为十分之一，我自豪、我骄傲！”坎吉布比说着说着流下了热泪。
在当地人带领下，长途跋涉，我在副驾驶位上睡着了——睁开眼时，天空已悬着彩虹，七彩心桥，这是老人用不可言喻的方式向我打招呼。我双手合十，面向老人长眠的方向鞠了三躬。老人用余生的光和热，悉心培养出接棒的玛纳斯奇。每想到老人的良苦用心，我内心就涌起阵阵感动……
三
“抛弃过去的恩恩怨怨，心中的烦恼烟消云散，倔强的赛麦台依与曲莱克，此时柔情比蜜还甜……”坎吉布比每唱到此处，语速总会加快。赛麦台依与未婚妻阿依曲莱克的感情迅速升温，如火如荼。爱情是个魔法大师，在爱情的化学作用下，旁人也能感受到强烈的穿透力！
连续唱了一个多小时的坎吉布比并不打算在最高潮处停顿，她接着唱：“望着美丽迷人的曲莱克，赛麦台依浮想联翩，情火燃烧在他的胸膛：‘我心中思念的人儿啊！今天终于一睹你的容颜。我一直想把你明媒正娶，我一直将你苦苦思恋，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对我把这件事隐瞒。’赛麦台依对曲莱克深情表白，请求原谅，深表愧疚！”要成为一名玛纳斯奇，光有好口才、好记忆力是不够的，还要有好的体能。有些投入较深的玛纳斯奇唱着唱着会不自觉地朝前移动，而这是本人在无意识状态下的举动。
“听着赛麦台依的肺腑之言，曲莱克心中似烈火在炙烤。知书达理的聪颖女人胸中漾起阵阵春潮：‘为了寻找心上人，让他历尽了多少辛劳；走过了漫长的山山水水，十四匹骏马也饥渴疲劳。他为我尝尽了苦头、磨破了长袍，这个英雄豪杰的后代，我的确让他受尽了折磨苦恼。他不分昼夜长途跋涉，多少个夜晚他无法安眠，千里迢迢而来不辞辛劳。’”唱到此处时，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在白鹰隼的帮助下，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坎吉布比松了一口气，天下有什么美好的事物比喜结连理还要令人愉悦？曲尽人散时，坎吉布比感到淡淡的忧伤。她的小秘密被我捕捉到了，可我不忍心戳破。尊重一个人，莫过于给她留有体面。善良的坎吉布比主动告诉我，去年突发雪崩丈夫去世了。“丈夫也是一名玛纳斯奇，一直支持我唱，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说时，坎吉布比朝窗外看了一眼，噙住眼泪！独自带着幼小的女儿，还要在玛纳斯奇之路上追梦，其艰辛可想而知。此时，若有故事中那只引路的白鹰隼出现，指引坎吉布比勇往直前，那该多好呀！
临别，我拍了拍外表柔弱的坎吉布比的肩膀，深情地拥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我一步三回头，内心如潮水般汹涌！再看女玛纳斯奇坎吉布比一眼，总幻想着头顶会出现一只白鹰隼——现实会有史诗中的爱情那般善良、美好，我深信不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