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叔的心事
◎苑金江
入了深秋,福海南山的大下坡特别热闹……成叔家住村口五十多年了,门口那棵老胡杨已成村里的路标。成叔是村里的文化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村里寄出的信很多都出自他手……他望着窗外明亮的灯火,才发现福海县城的夜原来这么亮堂,等车开出了县城,灯光就越来越少了。这条路,他五十年前就走过……
那些年,入了深秋,福海南山的大下坡特别热闹,一拨一拨的羊群占满了整个土黄色的大下坡,它们甩着大尾巴从坡上争先恐后地跑下来,羊群踏出的尘土在坡上升腾起来缓缓飘向远方。这些羊是春寒料峭时出发的,那时坡上还存有积雪,它们慢慢地往上爬,一路舔着冰碴儿去那水草丰茂的夏牧场,等秋天膘肥体壮时再从坡上回来,它们习惯了这样春去秋来。
羊群进五大队时,都要路过成叔家,那一股一股的羊骚味伴着尘土,漫过墙头进了成叔家的院子。成叔家住村口五十多年了,门口那棵老胡杨已成村里的路标。村里人指路时习惯这样说:“见了老胡杨的路口就是东风五队的入口。”最初成叔家的房子只是一间土块房,后来儿女相继出生长大,于是紧挨着土块房又盖了两间红砖房,等儿女大了成家搬出去后,成叔成婶又住回了土块房,他们说:“还是土块房好,冬暖夏凉。”
成叔是老高中生,经常戴着翘着边的布帽,大个子瘦身板驼着背,清瘦和善的脸上挂着稀疏胡须,标志性的烟锅子从不离手,村里人都抽纸烟了,他还是舍不得它。成叔是村里的文化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村里寄出的信很多都出自他手。他总是慢悠悠地问清写信由头,然后从胸前口袋里拿出笔,“哗哗”一会就把几页信写好了。除了写信,他还帮人写请帖,只要是写东西的事他都会应承下来,边写边念叨着“这不是事,不是事!”老天算是给了成叔一副好笔杆子,可惜没给他一副好的腰杆子,从年轻时他就直不起腰,体弱没劲干不动活,好在村里人都知道他的为人,也都愿意搭把手,他总是笑嘻嘻地蹲在地头,掏出烟袋压上烟叶说:“真不是我偷懒,确实干不动啊!”
成叔的儿女算争气——老大叫家明,大学毕业后在乌鲁木齐成了家;女儿小玲虽没考上大学,但也早早嫁到了邻村,小日子过得也不孬。成叔过了60岁,明显觉得身体越来越弱了,他常笑着说:“俺身子骨快完了,现在用铁锨在院里挖个坑,两腿都发软。”他安慰自己,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于是,他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都闲坐在家门口捧着烟袋晒太阳。这两年,家明把女儿妞妞撂给他们照看,带妞妞主要是成叔的事,成婶还得干家务。成叔抱着妞妞还是懒得动,只要天气好就让妞妞趴在他怀里,爷俩一起晒太阳。在别人看来,成叔过着天天晒太阳的闲日子,可成叔心里藏着一堆事。
那年刚入冬时,成叔突然开始咳嗽,有几次还咳出了血丝,成叔赶紧捂在了手心。成婶心疼,要把闺女喊回来带他去医院。成叔怕添麻烦,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挂了号、拍了片,最后,医生一席话让他五雷轰顶,他转身出门时,医生喊住了他——原来,慌乱的他把烟袋忘在桌上了。成叔出了门诊楼,就蹲在墙角哭,开始是小声,后面声音越来越大。“这病拖得太久了,估计剩下的时间不长了!”
从医院出来,成叔一直觉得天旋地转,靠着意识推着自行车回到了家。成婶问他:“啥病啊?”他低着头说:“小毛病。”夜里,躺下了,一动不动却睡不着,成婶又追问到底啥病?成叔说:“胃炎,不要紧。”成婶望着陪了一辈子的成叔,心里乱乎乎的,她知道成叔撒谎了。过了一会,成叔说,他想去乌鲁木齐看看家明,也顺便看看病。“咱们一起去吗?”“算了算了,那家里的羊咋办?”……
一大早,成叔去县里长途汽车站买了票,成婶埋怨他坐夜班车。
“好些年没坐夜班车了,看看路变成啥样了。”成婶知道家明喜欢吃家里的土鸡蛋,赶紧收拾了一些,装了两个纸箱子。出发前,成婶给成叔下了一碗鸡蛋面条,成叔勉强吃完了,他不想让成婶太担心。天快黑了,成婶推出小三轮,让成叔抱着妞妞坐在上面,五队到车站这段距离,成叔第一次觉得竟然会这么长。进站时,成叔对抱着妞妞的成婶说:“我出发了,赶紧回去,天冷!”
夜班车上没几个人,成叔躺在卧铺上,一阵疼痛袭来,以前只是胃的位置疼,这两天整个肚子都开始疼起来。他望着窗外明亮的灯火,才发现福海县城的夜原来这么亮堂,等车开出了县城,灯光就越来越少了,慢慢驶进戈壁滩的黑暗中。车厢里逐渐没了声响,除了车轮的颠簸声,成叔的手摸着布满霜的玻璃,感受着冬天戈壁滩上久违的冰冷。这条路,他五十年前就走过……
戈壁滩上的夜黑透了,成叔在夜班车上还是睡不着,脑子里突然冒出很多事,他着急得来回翻身,想到家明生二胎得抓紧,女儿家里种菜贷的款该还了,菜园子那块地能不能摊上下一轮的征迁?还记得谁欠的钱没还,打的借条放哪里了?想着想着,成叔的眼睛开始湿润了,他还有这么多事没做呢!
等早上到了乌鲁木齐,他才发现走得急,出门忘了给家明说。他拎起两箱鸡蛋,挤上了公交车。家明和儿媳都去上班了,成叔只能在单元门口的石凳上,掏出他的烟袋,一边抽一边等。等得累了,成叔歪着头竟然睡着了,烟锅子也灭了火。傍晚,家明看见成叔,一脸的吃惊,他知道父亲已经等了一整天。
“你来咋不说一声啊!中午饭吃了吗?”成叔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苦笑了一下低着头说:“没,不太饿!”在街坊邻居的注视下,成叔拎着鸡蛋跟着家明进了屋。
儿媳妇翠翠看见成叔进门,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家明问:“突然来,家里有急事?”成叔说:“没事,过来看看你们。”
家明和翠翠互相看了一眼没接话,继续吃着晚饭。大家都沉默了一会,成叔说:“咱村里有几个都想办法生二孩了,你们考虑了吗?”翠翠听后,瞪了家明一眼。“偷生了罚款不说,生了谁养?你这不是已经抱上孙女了吗?非得抱孙子吗?”成叔没想到家明会发火,于是苦笑着说:“我就是问问。”又过了一会,成叔试探着问家明:“明年,咱村那片地政府要征迁,村里人都在抢时间盖房子呢,我和你妈现在干不动活了,你和你妹合计一下看盖不盖,征迁了都是你们的。”
“我工作忙,顾不上,妹妹如果感兴趣就让她盖吧!”此时,成叔窝了一肚子气,真想扔了碗就走,可一看到家明手背上的疤就冷静了许多。成叔实在吃不下饭,他强迫着自己平静地说:“你们吃吧,我下楼抽会烟。”
成叔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点起了烟袋。家明上初中时,有段时间经常旷课,有时还干点小偷小摸的事。冬天的一个晚上吃饭时,成叔终于发火了,家明突然站起来瞪起眼睛抡起拳头。成叔气坏了,随手抄起火炉上的铁钩子打去,家明用手一挡,顿时烫的他满地打滚。整个手背都烫伤了,包了一冬天的纱布,还经常化脓,等彻底好了的时候,手背上落下了好大一块疤。
成叔从来没和人打过架,也没被人打过,这辈子唯一动过手,就是这一次。家明手上的疤随着年龄越长越大,每每成叔看见都会心疼,那个疤着实烙在成叔心里了。
家明考上大学离家的前一晚,成叔真想去家明的屋子聊聊,他想进屋,家明就站在屋门口,看家明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两人对视沉默了一会,最后成叔还是回自己屋了。第二天一早,家明拉着皮箱出门,成叔没起床,成婶知道他在生闷气。成婶收拾家明床铺时,在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是一包新买的莫合烟。成婶把莫合烟递给成叔时,成叔心里一阵喜又一阵疼——他知道儿子这一走,以后就离他远了。
不知不觉,成叔在石凳上抽了好几袋烟了,楼下的人也越来越少了。他寻思着,天都黑透了,家明该下楼叫他了。又等了一会,石凳旁的路灯也灭了,家明终于下来了。“家明,我明天就回,有三个事给你说一下。一个事是妞妞不能老跟我们在一起,离开你们时间长了就不亲了。第二个事,以后再不催你们生二孩了,只要你们把日子过好就行。第三个事,那个破家你还得要,以后常回去看看。还有,等我明天走了,你给翠翠捎个话,说我对不起她。”家明听完点了点头,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感到熟悉又陌生,他发现一直瘦弱的父亲更加单薄了,他用力搂了搂父亲的肩膀。此时,成叔全身放松下来,身上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任凭儿子紧紧搂着,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儿子身上的温度,这温度让他觉得踏实和值得。
第二天,成叔起了个大早,看见桌上有个袋子,里面有件新毛衣,他猜那是家明给他准备的,他上前小心地摸了摸又放下了。他在客厅的结婚合影前看了一会儿,就拎起空皮包下楼了。到了楼下,成叔又望了望阳台,他多想能再看儿子一眼,这回他不坐夜班车了,他想早点到家。
火车上人不多,成叔靠着窗边望着陌生的风景,好不好看他都没看在眼里,他心里装着一堆心事。家明大学毕业后,在乌鲁木齐一家汽修厂工作,像成叔一样话不多肯出力,没多久就负责一摊事了,不过婚姻大事一直没着落。后来,成婶意外发现,家明一直惦记着邻居家的翠翠。“乌鲁木齐这么多姑娘,你还找不上?”其实成叔没把话说透,他真正想说的是,翠翠早都是大军的人了。成叔知道家明的性格,认准的事谁也拦不住。
秋收最忙的那几天,家明回家了,他说他想好了,冬天就和翠翠领证。成叔一听急了,连说“不能结”,家明问为啥。“翠翠早都是大军的人了。”家明听完愣了一会,然后猛地站起身,摔门而去……很晚的时候家明才回来,一进门就说:“翠翠说了她和大军的事,我不在意,我们冬天就结婚。”立冬没几天,两家人在别别扭扭中把婚事办了,在村里摆完酒席第二天,家明和翠翠就回乌鲁木齐了……
成叔一路都在频繁的疼痛中想这些事,火车到福海时已近傍晚,还下起了小雪。成叔一路踩着雪往家走,到家时,成婶很吃惊,她心想成叔怎么也得三四天后才回来。成叔缓缓地说:“他们都好,翠翠还给我做了一桌菜。”成婶听到这儿,朝翠翠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低下了头。成叔接着轻松地说:“医生给我看了,说这病厉害,摊上了就没办法,治了也受大罪,最后瘦得就剩下骨头了。”成婶听了生气地说:“那也得治!”“我可忍不了疼,受不了罪!”成婶烦他说这些丧气话,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成叔肩膀上。
“行了,不说了。一没心事,胃口也好了。在火车上我没吃啥东西,现在就想吃你做的红烧肉。”好些年了,成叔也没说特别想吃哪个菜,成婶听完赶紧解下围裙准备买肉。成婶推着小三轮出门时,成叔送到门口说:“雪下紧了,路上慢点啊!”
成叔领着妞妞回到屋里,把她抱到了床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子递给了她。妞妞打开后,发现里面全是花花绿绿的糖,高兴地朝成叔喊:“爷爷好!爷爷好!”成叔摸了摸妞妞的头笑着说:“吃吧!吃吧!”成叔在一家人合影的相框前站了一会,把每张照片都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去了趟厨房,出来后他又看了一眼正在剥糖纸的妞妞,就颤颤巍巍地出了门。
雪没有停,也没有风,成叔慢慢挪进屋后的菜园子,裹紧衣服背靠着院墙坐下了。菜园子里除了安静就是雪,他的目光移到最远处的那片枸杞子,盼望着能看到几只野兔出来撒欢,在这片干净的雪地上留下新鲜的脚印。雪是新下的,晶莹松软,他用手团起一个巴掌大的雪球,捏得瓷瓷实实的,然后装进了口袋。成叔拍了拍身上的浮雪,点起了烟袋,在烟雾缭绕中眯着眼,望着太阳的余晖从房子的山墙上慢慢下移,铺满整个白茫茫的菜园,那金色的光是那么的柔美和养眼,只是它越来越短,正一寸一寸地离开菜园。当最后一抹光即将离开高高低低的墙头时,成叔竟然感觉不到了那钻心的疼痛,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家人在菜园里幸福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