擀毡记
◎常悦平
初夏的风掠过树梢,眼前摇晃的新绿让我想起了故乡山坡上那条永不知疲倦的渠。潺潺流水声里,藏着关于擀毡子的温暖记忆。
额尔齐斯河携着远山雪水奔涌而来,浑浊的渠水没两天便清澈如银丝带,缠绕着村庄的田野与小院,滋养出一片生机。那水流声像是在催促:“该擀毡子了!”
每到这时,家家户户将积攒一年的羊毛搬到渠边清洗。山坡顿时化作色彩斑斓的画布,白的、灰的、棕的羊毛在阳光下泛着柔光。母亲总将羊毛分为三等——最细腻的如云朵,做贴身衣物;二等捻成毛线,织袜子手套;最粗粝的,则需经历一场集体的“洗礼”——在众人协作下擀成厚实的毡子。这种分类,不仅是对物质的珍惜,更蕴含农耕与游牧文明交融的智慧。
擀毡子的前一天傍晚,夕阳洒满了小院。母亲蹲在渠边,反复清洗那张用了多年的芨芨草帘子。“帘子得洗干净,不然糟蹋羊毛。”她念叨着。帘子由细密芨芨草编织,经年使用后表面光滑如丝绸。我蹲在一旁,看母亲粗糙的手指在草帘间摩挲,夕阳为她的脸庞镀上了柔光,芨芨草的清香混合湿润的泥土气息飘散——这是擀毡季独有的味道。
山墙根下的空地已被姐妹们收拾平整,铲除杂草、拍实松土,像极了一块等待书写的画布,又像是在等待一场隆重的仪式。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爬上屋檐,院子里便热闹起来。鸡鸭鹅似乎也感知到了不寻常的气氛,伸长脖子东张西望。随着“吱呀”一声,院门推开,萨比拉阿姨走在最前,身后跟着三四个帮手。
萨比拉阿姨总戴蓝白相间的头巾,老远就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肩上那根擀毡棒被岁月打磨得油光发亮,如同传家宝物。“哟吼,瞧瞧,这地扫得多干净!”她一进门就竖起大拇指,眼角的皱纹盛满了笑意。
铺开帆布、摆好麻绳,蓬松羊毛堆上帘子后,萨比拉阿姨的双手开始了“舞蹈”——抖松、铺展、叠放,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蓝白头巾打的结在她肩头跳动,宛如翩翩起舞的花蝴蝶。“羊毛要铺得匀匀的,像给娃娃盖被子……”她边忙活边念叨。
最令我着迷的是抽打羊毛的环节。萨比拉阿姨双手各执木棍,扬起无声、落下带风,那节奏像歌谣。棍子起落间,羊毛乖乖“趴”在了帘子上。接着,她起身用水舀舀满水,站在帘子外侧,低下喝一口,再“噗噗”地将水喷在羊毛上。她眼神专注,嘴唇抿成精准的弧度,水雾扑下,干燥的毛絮瞬间舒展,如久旱草叶承接雨露。
我忍不住学着比划,木棍却不听使唤,每次扬起都带起毛絮,扑在脸上痒痒的。“小丫头,不能用力敲,要用巧劲!”她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尖,手指粗糙却温暖。我这才注意到,她手腕发力时有个细微的翻转,似要将力量均匀散布至每根羊毛。
当羊毛堆至约20厘米高,萨比拉阿姨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行了,该让这羊毛变样子了!”大家跪在帘子四周,小心翼翼地卷边。卷好的帘筒被麻绳五花大绑,四人分两组“拉大锯”。我挤在妈妈怀里,紧握麻绳跟节奏用力。膝盖硌得生疼,掌心磨红,但听着阿姨们整齐的吆喝声,这些不适都化作了参与的快乐。那一刻,“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的童谣最应景。就在这你拉我扯中,羊毛在时光里重塑形态。
萨比拉阿姨的民谣如约响起,沙哑嗓音如草原的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唱到动情处,她轻轻摇摆,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看见了牧场上成群的牛羊。在这歌声中,松散的羊毛渐渐密实,在时光的揉搓中获得了新生。
帘卷直径缩至20厘米时,萨比拉阿姨喊了声“停”。解开麻绳、展开帘子——一块厚实均匀的毛毡赫然呈现。凑近闻,羊毛脂香混合阳光与青草气息,这是任何机器都无法复制的味道。
萨比拉阿姨轻抚毡面,眼中满是笑意。“新人婚床必铺双层毛毡,上层绣吉祥羊角图案,下层压长辈手纺的羊毛线……”她的声音温柔庄重,随后,顿了顿又笑着说:“毡子铺得越厚实,日子过得越踏实。”
那些手工制作、看似普通的毛毡,陪伴牧民走过四季:春天搭毡房,夏天做隔潮垫,秋天裁鞍垫,冬天变门帘。就连边角料,也被母亲们做成鞋垫,温暖孩子们的脚步。
如今,商场里的机织毛毡花色繁多,却再难找到阳光的味道,没有了“花蝴蝶”头巾跳动的欢快,也听不到“要用巧劲”的叮嘱。那些扬起的羊毛絮、此伏彼起的吆喝声、流淌的汗水与欢笑,都随时光飘散了!
但每当我触摸真正的羊毛毡,掌心传来的温度总会唤醒深藏的记忆。擀毡子的时代或许已远去,但它留下的不只是实用的毛毡,更是一段被岁月珍藏的深情,一种对生活质朴的坚守,一份关于协作与传承的永恒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