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
——阿瑟穆·小七散文阅读札记◎近二十年的牧场生活,让阿瑟穆·小七浸润在慢生活里。这缓慢是生活节奏,也是生活态度——比起城市里的窘迫、焦虑碎片化日子,更藏着人生哲学。她以全新视角面对自然与生活、族群与自我,构建出一个充满生命力且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文学世界。自此,她拥有了写作原乡——阿勒泰山野牧场。
——马红
2014年3月,郑州,乍暖还寒的早春,天空清透如洗,枝头新芽正积蓄力量,静待萌发。在《散文选刊》2013年度最佳散文奖颁奖典礼暨《散文选刊》创刊30周年论坛上,我第一次遇见塞壬、东珠、阿瑟穆·小七三位青春洋溢的散文作家。
来自东莞的塞壬,当时尚未从职场脱身,2013年刚写完《匿名者》。或许她自己也没料到,这部作品会成为其早期代表作。
吉林的东珠热情开朗,常为女伴编织精致的发辫,周身散发着温暖的光芒,与她笔下那些琐碎现实生活形成鲜明对比。
而从阿勒泰来的阿瑟穆·小七,整个人就像她所处的遥远地理场域,朴素、简洁,开会时总习惯性选个偏僻座位,实在无法推脱才接过话筒,认真发言。
“三年前开始写作,我爱唠叨,家人都有些厌烦,连牛羊见到我都要四散奔逃。后来想,怎么能让这份唠叨换个方式安放,便开始了写作……”她这番幽默自述,让严肃的会场瞬间活络起来。也正是这段风趣的总结,让人记住了这个“沉默寡言”又“滔滔不绝”的作家。八年后,她的散文集《解忧牧场札记》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静水深流,她的创作从未停歇。
读者的目光总先被阿瑟穆·小七的活泼与幽默吸引,她别样的叙事风格仿佛给忙碌压抑的生活投下一道松弛的光,让匆忙的心灵能在其诙谐的意趣中喘口气。她的文字里没有一本正经的矜持,也没有故作深刻的姿态,那份轻松、愉悦像清泉从心底汩汩涌出,汇成一片宁静辽阔的高山湖泊——看似清浅,实则深广;看似信手拈来,实则藏着无数辛苦探寻。
轻松、诙谐是阿瑟穆·小七写作的自觉,在字里行间随处可见。“阿勒泰的风停了又起,起了又停。当地人反倒常以受虐狂的神情向外人炫耀本地风的威力。在起风的日子里,他们走路不是前倾就是后仰,方向全看风的意思。”“牧羊犬常因工作太过单一,喜欢找些乐子,脚步跟着车速越来越快,没人晓得它们是牧羊犬还是火箭。”(《哈萨克牧民慢生活的智慧》)“牧场上的牛特有原则,把一动不动站在路中间或院子门口当成可贵的行为艺术,天天坚持,从不厌倦。”(《在牧场,路权马牛羊说了算》)“托鲁斯先生今年五十多岁,谈话中最常提到的是《阿勒泰日报》,他待报纸,就像待初恋情人。”(《修水管的托鲁斯先生》)
在阿瑟穆·小七的碎碎念里,牧场的人辛苦又勤劳,冒失的小伙子偏又实在得可爱。而牧场上的牛马羊反倒逍遥自在,活得优渥——病了有人伺候、丢了有人跑断腿寻,只要乐意,随时能霸着路面。天地很大、人很渺小,只要风调雨顺、牲畜平安,牧户便会载歌载舞、心满意足。
还有那些幽默的故事化日常。阿瑟穆·小七费了好大“心机”,从牧民手里以百元价格换得心心念念的老物件,心里正偷着乐,又怕卖家反悔,忙用旧毡布裹了,匆匆拖出来。冷不丁被羊群潮水般围住,正窘迫地突围,偏巧又被负责任的警察大叔撞见,质问道:“嗨,你包了啥东西?”“知道吗,这是违法的!”“一个女人家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儿?”“老实交代吧!”阿瑟穆·小七愣住了,心里不住地打鼓:“买马槽子也违法吗?”直到牧羊人认出她,大声招呼:“是小七老师吗?我们的大作家,你咋了?”全世界都听得出牧民朋友语气里的揶揄,可平日里从不愿以“作家”自居的她,此时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听有人叫我作家,顿时来了精神,还不忘拍拍腿上的灰、理理衣领和头发。”等弄清真相,警察笑着说:“刚才看你拼命提马槽子的样子,真让人感动!”原来,警察以为她偷了牧民的羊。而她在解释时,还不忘唠唠叨叨向警察“宣教”:“这是旧马槽,有上百年历史,保护游牧文化,旧物最具说服力。”(《毛毡里的马槽》)这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唠叨,正是她的精髓。
朴素的语言裹着生动的形象,加之她眼光精准,寥寥几笔就能把人写活。这种看似无技巧的写作,实则是“无招胜有招”。在多年的讲述中,阿瑟穆·小七形成了属于她自己的叙事语言。干净、从容、自然、淳朴的特点,高度契合了阿勒泰地区原始、雄浑、自然天成的地域气质,也与乡邻淡定、松弛、节俭、敬畏自然的性格相呼应。独特的地域风貌、鲜明的民族个性为其语言提供了丰沛的滋养,成就了她的写作。阿瑟穆·小七像一棵树,深深扎根于此,孜孜不倦地埋头劳动、努力生活、辛苦创作,守护着这片精神家园。
阿瑟穆·小七曾经的身份是布尔津县的一名工作人员,负责收集、整理当地游牧民族非遗文化档案。那时,她被家乡丰厚的游牧文化历史资源深深吸引,萌生了到山野牧场生活的想法。
2008年,阿瑟穆·小七在阿勒泰市郊租下一处院落,命名为“解忧牧场”。辞去职务后,她与家人迁居至此,开始收集整理游牧民族的老物件,同时进行创作。
阿瑟穆·小七从网络写作起步,新浪博客“小七的冥想盆”吸引了大批文学和自然爱好者。期间创作了儿童小说《淘气的小别克》和散文集《从前啊,有一只猫小宝》,还为作品画了插图;另有图文并茂的《我的小羊驼蜜糖》。
她从不是单纯的书写者,更是游牧民族非遗文化抢救者。她开通微博,办了微店,帮村里邻居卖手工艺品、奶制品、纯手工皂,还有纯天然零污染的环保化妆品。多年坚持下,亦在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她居住的牧业村被列为非遗村落,推广起文化旅游,让乡邻凭自身特长增收致富——这变化让阿瑟穆·小七喜极而泣。
“十六年来,不知哪儿来的痴狂劲儿,不顾身体劳累和旁人议论,我推着小车走在山野里。在灰尘弥漫的旧房倒塌处翻翻拣拣,用自制铁钩在废品站成堆的垃圾里扒拉,或是在牧民废弃的牛圈羊栏外守候。从春夏到秋冬、从日出到日落,我在这些地方找出瘸了腿的柜子、散架的摇床,被老鼠啃坏的旧毡筒、套马圈、马鞭、老皮袄、马褡子,还有锈迹斑斑的老炉子、铁熨斗、马蹄铁、皮风机、压井头……五六千件被大家叫“废品、垃圾”的老物件,并一点点修复,尽量恢复它们本来的样子。”如今,“解忧牧场”已成为民俗博物馆,正式更名“解忧牧场游牧非遗老院子”。这些旧物守着历史的记忆,见证着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当我一一数着阿瑟穆·小七的劳动成果,蓦然发现,她唠叨的核心是牵挂,是更具体的惦念——惦记着乡邻与村里的事,惦记着牧场的草木生灵,惦记着她的老物件,她的阿勒泰……这便是阿瑟穆·小七唠唠叨叨里藏着的爱!
在她眼中,草原上万物可爱。《雪中生灵》里,蓝白相间的冰面像凝固的天空,冰上走着的小牛小心翼翼,大惊小怪,像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丛林里躲着傻乎乎的野兔子。《交际羊》中的小羊驼糖糖爱凑热闹,牧场的社交活动少不了它,总会热情地把脸贴到每个人身上,挨个打招呼。
阿瑟穆·小七从不刻意描摹阿勒泰的风景,只在日常叙事里、散步时,或是侍弄菜园子、拉着破旧小推车四处搬运时,让阿勒泰的四时景物如展卷般徐徐显现出来。面对自然,她曾写道:“人类要重新与大自然建立和谐关系,要开放所有感官,将内在生命融入其中,合二为一。”人顺应自然规律劳作、克制贪婪,大自然自会给予丰厚馈赠。
牧场上的人仍守着淳朴天性。《我只是找我的羊》中胆小慌张的小别克,为证清白,先拿性命作保,后又掏出“诚实之星”的奖状和奖品——诚实在他眼里是最宝贵的品质。“妇女们一点不轻松,途中每次休整都要重新装卸所有生活用具,可她们总能不疾不徐地收拾,还时不时哼着小曲。”在繁重的劳动中,牧民依然勤劳、乐观。是的,阿瑟穆·小七善于把人放在广袤自然里,挖掘个体生命的意义,也常将人置于微观日常中,发现人性的闪光。
近二十年的牧场生活,让阿瑟穆·小七浸润在慢生活里。这缓慢是生活节奏,也是生活态度——比起城市里的窘迫、焦虑碎片化日子,更藏着人生哲学。她以全新视角面对自然与生活、族群与自我,构建出一个充满生命力且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文学世界。自此,她拥有了写作原乡——阿勒泰山野牧场。
善与美、爱与责任,是阿瑟穆·小七写作中永恒的主题,负重前行的人,自有更坚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