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树与鸟儿
◎一场西伯利亚寒风过后,绿背山雀在苹果树枝头“唧啾啾”地尖声鸣叫。眼下,正是采摘季。在山野牧场,秋日热闹的邻里聚会,多源于“摘果”的仪式。一般要等秋风扫落叶时开始采摘,苹果才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寒冬冻伤。细看布鲁汗大姐家附近的苹果树,果实有的深红,有的紫红,有的青黄。而无论哪种颜色,你都买不到它们最高的实用价值与享受——买不到看着它们开花、结果、成长,以及亲手采摘的乐趣。就像你能买到超市里光鲜的苹果,却买不到树荫下那些关于情感的惊喜。
——阿瑟穆·小七
秋日的晴天,院子周边的植物依然热闹。野玫瑰、雏菊、鼠尾草、格桑花,这些花朵还会招来蜜蜂、蝴蝶和蜻蜓。然而此时,白桦、杨树混交林的树叶色调也由鲜绿色变成暗绿色,再转为黄色、橘色、红色,直至各种暗褐色。自然界中一切生长都停歇。
植物的生命不再是生长,而是延续。夏季的生命之神,注视着它带来的成果,不再前行,静静等待冬季从西伯利亚赶来,也准备好随时离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样的日子起风时,牧羊人会提高警惕,认真观察树叶,判断是否有雨雪,是否会降温。树叶在风中旋转——你可以说它们在任何风里都会旋转。但当吹来的是带着潮气的风,树叶会有细微差异:相比干燥的风,潮湿的风会让紧绷的叶柄放松,让叶片更舒适地下垂。善于观测天气的牧民,常年在山野牧场放牧,渐渐练就敏锐的观察力,能提前预知自然变化,及时安顿好羊群。
我家屋前有三棵苹果树。残冬时节,果树的树皮皱缩得就像用旧了的羊皮手套,但我知道,春天的嫩芽正藏在那枝条里,蓄势待发。春天一到,树皮下就会隆起包块,长出许多嫩芽——这是果树的叶、花、果等器官的原始形态。很快,嫩芽上发出鲜绿叶片,随后绽放出白色小花,露出中间奶黄色的花蕊。此时,柔和的香气扑鼻而来。
记得第一年搬来村里,苹果树收获时,城里朋友来采摘,库其肯奶奶提醒我:“一定要留些果子在树上。”“为什么?”我很困惑,“难道要让苹果烂在树上?”“苹果丰收,有鸟儿的功劳。”她说完,指着树顶补充:“就那些吧,不用费劲摘了!”
“啊,鸟儿的功劳?明明是我又浇水又用羊粪和落叶做堆肥给它们增加养分,这跟鸟儿能扯上什么关系?”我嘴上答应着,内心却充满了问号。
不过,我还是留了些虫蛀的果子在树上。那年冬天特别冷,连下几场大雪,足足有一米厚,冻死、饿死的鸟儿不计其数。而那几颗高挂枝头的苹果,被几只饥饿的小家伙分食殆尽。
第二年,苹果树上的病虫害明显多了。到了秋季,除了虫蛀早早脱落的苹果,树上没几个好果子。库其肯奶奶说:“早知道有如此寒冷的冬天,该多留点果子给它们。”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想让鸟儿有食物过冬,来年继续啄食树上的害虫。
苹果花或许是果树中开得最漂亮的,与它美妙的香味相得益彰。去年,苹果树四月底开花,却遭遇五月初的倒春寒,一场大雪冻掉了所有苹果花,当年一个果子也没结。
今年春季苹果花开时,我忍不住关注天气,常看天气预报。好在苹果树赶在春季最后一场倒春寒之后才绽放。万物有灵,我想,它一定是记住了去年寒流侵袭的日期,特意调整了花期。
那段日子,我常请教库其肯奶奶。八十年来,她与家人在山野牧场走走停停,怀着敬畏之心与自然相伴,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观察自然、感悟人生。她给我的指引,像从泥土里长出的树,根系发达、枝叶茂盛,在风霜雨雪中展现最原始的生命力。在她提醒下,炎热的夏天,我会找几个盆子、水桶,注满井水放在院子里的宽敞地。艳阳下,焦渴的鸟儿找不到水源,就会飞到盆沿欢快饮水。我和家人远远看着它们喝个痛快,谁也不打扰。忙完活计,用这些晒得温热的清水洗脸、洗衣服,心里格外清爽。
在这里,鸟儿从不怕人。我想,是因为当地人从没有射猎鸟儿的习惯。库其肯奶奶说过:令人尊敬的人,应是独立的、敬畏自然的,他们不仅不伤害野生动物,还以帮助它们为荣。十几年前,我刚到这里,就感觉到终于找到了鸟儿见人毫不惊慌的地方。若你在山林漫步,发现前方树枝上停着鸟儿,大可慢下脚步、压低声音,不去惊扰,那些鸟儿甚至可能追着你——只因觉得你有趣,在你头顶回旋,叽叽喳喳“评头论足”,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当你看到这种久违的美好重现,会感到无比欣慰。这里的牧羊人亲切、淳朴、善良,遵循自然节奏生活。留些果实在树上,晒一盆水在院子里——这是他们遵循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德。
大自然既展示花朵,也献上果实。整个夏季,不时有几个未成熟的果子脱落,那是大自然在替苹果树疏果。我在院子里干活时,常观察果实大小,偶尔捡起一个咬一口,尝尝味道。这时舌头会像咬到葫芦皮似的缩回去,嘴唇、嘴角像涂了黏液,忍不住总想舔。
我家的苹果树是冬苹果品种,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成熟。十月初,果实开始变色——先由绿渐黄、转橘黄,再到红色、深红色,果梗一侧也渐渐布满紫红色斑点。同时,在日出日落间,果梗慢慢下坠。十月中旬,尤其傍晚时分,看似熟透的苹果会发出醉人的芳香。然而,此时的苹果,恐怕你无福消受——它出乎意料的酸涩,足以把你的牙齿酸倒。咬一口,你甚至会被酸得发出尖叫。这是因为缺少暮秋的霜冻,而霜冻正是冬苹果最好的“甜味素”。
一场西伯利亚寒风过后,绿背山雀在苹果树枝头“唧啾啾”地尖声鸣叫。眼下,正是采摘季。这时的苹果,滋味不会因霜降损失任何层次,吃起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靠近果皮的部位很甜,越往果核越酸甜,越令人振奋。不吃到一半,尝不出这九分甜带一分酸的味道。吃过之后,余味萦绕舌尖。品味它,让你生出劳作的成就感。
苹果承受着风霜雨露的洗礼,汲取时令精华,才变得更有韵味,而我们得以尽情享受它带来的快乐。凡自然创造之物,都有某种高贵与有益健康的特质,这些特质正是它的最高价值,不应被世俗化或用来交易。此时,苹果树的叶子默默褪色、枯萎、凋零,西北风吹动光秃的树干,偶尔剩下的几片残叶在冷风中“瑟瑟”作响。因为它们把树木赋予树叶的五彩色调都转赠给了果实。可其中的珍贵体验,远不止于此。
除了享用果实,苹果树还带来额外收获。除了冬季休眠,苹果树的生长期从四月延续至十月——它早已成了居所的延伸。如今,牧区定居户都有个习惯——在房前屋后种些果树,让树根吸走地基的水分。春夏时节,苹果树梢上天空湛蓝、骄阳似火,树荫下却通风凉爽。人们在树下乘凉,与家人吃饭聊天,再惬意不过。拜树荫所赐,我得以近距离观察新生叶芽从死气沉沉的枝干上萌发、舒展,尽管此前曾上百次从它们身边走过。
我家苹果树的叶子两头尖尖、中间饱满,像一条条精致的小鱼儿,一片挨着一片,头对头簇拥在一起。叶片朝阳面呈深绿色,背面是缺乏光泽的灰绿色。十几片一丛的叶片中心,都有一簇黄蕊白花。我认真数过,每簇白花多在三到五朵之间。最初,是粉色小球,慢慢裂开、绽放,白色花瓣向外舒展,再向后弯曲,直到五片花瓣完美嵌在叶片间,呈现黄白绿交错的视觉效果。黄色花蕊像一丛鹅黄色绒毛,丛生在花心中间,正中是一根淡绿色柱状物。到了生命的下一阶段,这根柱状物会被一枚逐渐膨胀的绿色果实顶起,白色花瓣纷纷脱落,最后只剩下一颗黄豆大小、顶部带个小尖的球状果实。
此外,为它施肥、修剪枝叶时——所有在果树枝叶庇护下的休闲与劳作,都会带来情感上的收获。对牛马羊等家畜来说,苹果树枝叶、果实都是最爱。我家除了在果树枝桠中筑巢的绿背山雀爱苹果,就数羊驼最爱了。我留意到,羊驼听到绿背山雀叫,会扭着脑袋寻找,我便停下活计,和它一起寻找那个“歌手”。一次,头顶树梢传来流水般“嗞——叮叮咚”的清透声浪,我们停下聆听,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直到库其肯奶奶指着树冠最高处:“快看,那是灰蓝山雀,它不仅长得好看,叫起来更好听。”那鸟儿站在树梢,几乎与天空融为一体,风吹过,毛茸茸的纯白色头部会变得蓬松,蓝灰色眼纹与后颈的蓝色相连,白色腹部中间有块蓝灰色斑块。
只要我在树下,羊驼就会瞪着黑溜溜的眼睛打量我的手,认定我会弄几个苹果给它吃,结果却只有小半个,够开胃而已。因为羊驼和羊一样是反刍动物,粗纤维苜蓿干草才最适合它,苹果、胡萝卜等最多只能吃半个,不能超过一个,所以一定要照看好栅栏。记得有一年,我和妈妈出门赶集,羊驼溜进库房偷吃了半箱苹果。那些苹果积在它胃里无法消化,发酵了。它像醉汉一样歪倒在地,醉了三天三夜,肚子胀得像鼓,指尖轻敲就“咚咚咚”响。这次偷吃差点要了它的命,之后,我们不得不盯着它、管着它。
我和妈妈坐在桌边喝茶聊天,说起羊驼为接近苹果树冲撞栅栏、大家与它斗智斗勇的小故事,不由得拍着桌子哈哈大笑——原来生活如此有趣充实。比如蹑手蹑脚走到专心琢磨撞栅栏的羊驼身后,轻拍它的背,惊得它甩着脖子跳开,眼神满是尴尬。再比如它仰头盯着苹果时,你走上前盯着它的眼睛,它会把目光移到栅栏上的猫咪身上,随后用嘴推开,把怒气撒到猫身上。这时你会发现,因为苹果树,家里平添了这么多欢声笑语。
十月底,果梗变得脆弱。起初果子紧抓生命之源不放,最终还是松了手——第一个果子在寒风中掉落。
我踩着木梯采摘,寒冷啃噬着指尖,轻轻一碰果梗,果子便“扑通通”落入竹筐。偶尔晃动树枝,会有果子“砰、砰、砰”砸在头上,挺疼!我常把最高处和虫蛀的苹果留在枝头,算是给鸟儿过冬的“零食”。秋天,放牧的老乡们采摘野果熬果酱时,也会留一半熟透的果子。他们说:“这是大自然给的食物,我们没权利都拿走。”有了这些,留鸟会在果树上筑巢过冬,春天也不飞走,整天忙着捉虫,好保证来年果实丰收。
所以说,给大自然留有余地,往往就是给自己留下生机与希望。
今年,我家收获了满满十大筐苹果。味道可口,却硌牙——它们需要在通风凉爽的地窖里“醒一醒”,十一月底,硬脆的果肉会渐渐软化,变得绵沙细腻,入口即化。
几乎每家房前屋后都有苹果树,品种繁多,多是院落刚开拓时,周边鸟儿或自家牛羊播撒的种子。其实,苹果树或任何果树,都能褪去荒野或途经之地的疏离感,给这片土地带来安宁的家园气息。而且在这里,很难找到两棵果实颜色与口味完全相同的苹果树。
在山野牧场,秋日热闹的邻里聚会,多源于“摘果”的仪式。一般要等秋风扫落叶时开始采摘,苹果才不会被突如其来的寒冬冻伤。
每年秋季,邻居布鲁汗大姐家房屋周边多石的牧草地上,几十棵老苹果树的果实都红了。拳头大的果子压弯树枝,悬垂在屋檐下,几乎要把房子遮住。被压弯的树枝优雅低垂,就连顶端的枝桠也不再耸立,向各个方向伸展、低垂。
布鲁汗大姐说,她父亲常提起,小时候,或许是一只鸟或是一头贪食的小牛无意间撒下种子,意外地长出了苹果树。对牛羊来说,这可是美味佳肴。这棵幸存的小苗,自打幼年起,就被父亲家的牛或途经的牛羊有一搭没一搭地啃食。牛羊够得着的枝叶被啃食后,便渐渐消失。光阴流转,就这样过了二十年或更久,在牛羊的啃食与压制下,苹果树缓慢延展,直到结果的枝干伸到了牛嘴够不着的地方——因为它从未放弃向上的信念,要结出属于自己的“胜利果实”。
苹果树正是靠着这种“坚持就是胜利”的韧性,最终熬过了牛羊的啃食。人们惊讶地发现,尽管仍受来来往往的“骚扰”,它仍在桦树、杨树之间快速生长,冒出繁茂树冠。结果的枝桠往往比果园里的更多——因为它把所有被压迫、被反抗的能量都聚到了顶端。最终迎来花季,结出青黄色、光彩照人的果实,与林中多彩的秋叶浑然一体。收获不算丰盛,却格外真诚。
牛羊依然在树下徘徊,偶尔能吃到蹭磨树干坠落的果实,将种子散布到附近土里。而无论是周边的果实还是这棵苹果树,十月末枝桠上成熟的果香与彩色果实,吸引了众多鸟儿觅食,苹果树从最初一棵,渐渐长成如今的果园。这些苹果树被混生的桦树与杨树点缀,排列极不规则,随心所欲地从土里冒出来——有单独生长的,有两棵挤在一起的,总让人觉得是趁布鲁汗大姐一家赶集时偷偷长出来的。
细看布鲁汗大姐家附近的苹果树,果实有的深红,有的紫红,有的青黄。而无论哪种颜色,你都买不到它们最高的实用价值与享受——买不到看着它们开花、结果、成长,以及亲手采摘的乐趣。就像你能买到超市里光鲜的苹果,却买不到树荫下那些关于情感的惊喜。
布鲁汗大姐说,除了苹果树自身的努力,这里曾是她父亲家最早的牛棚,后来盖房搬离,泥土里留下的陈年牛粪养分丰富,大概是苹果树如此坚韧的最好解释。随着生长加快,果实产量变得可观——山雀、白冠攀雀、新疆歌鸲等争相筑巢歌唱,“果园鸟”就此以前所未有的势头繁衍。而最早的那棵苹果树,已有百岁高龄,树身遍布空心洞,成了啄木鸟与松鼠最好的栖息处。偶尔,在老树下看到带有牙印的鲜果,那一定是从松鼠的“储藏室”里掉出来的。
当然,谁家的苹果树越多,秋季来帮忙采摘的人就越多,场面也越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