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要靠双手撑
她这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没能看到现在生活富足的我们,也没能看到下一辈的成长。可她教会我们的勤劳、坚韧与善良,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我们面对生活的底气。这份爱,如同戈壁上的星光,穿越尘埃,依旧能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孙凤兰
我们生活在一个小县城,家里有八个兄弟姐妹。父亲是木匠,手艺精湛,常年跟着施工队在外奔波,家里大小事务,全由母亲一人操持。
母亲没念过多少书,却把“日子要靠双手撑”刻进了骨子里。除了照料全家起居,她还跟着同乡去挖石头、捡麦穗。那些袖口磨破又层层打上补丁的土布衫、沾满尘土的千层底布鞋,都是她为生计奔波的印记。
那时物资匮乏,凭票供应是常态。供销社里的鲜肉、面粉常常紧缺,粮油布煤都需按户定量申领。为了我们,她省吃俭用,攒下钱票换回一头小牛。她的肩上,从此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担子。
戈壁上草料稀缺,骆驼刺、苜蓿这类耐旱的草木,得走远路才能寻到。天还不亮,母亲就背着半人高的麻袋,在朦胧晨光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带刺的枝干在她手背划出横七竖八的血痕,结了痂又裂开,她却从不在意,只是仔细地把草料铡碎,拌上从口粮里省出的玉米面,小心翼翼地喂给小牛。
天寒地冻的冬日,简易的圈棚四面漏风,母亲半夜总要披上那件旧棉袄起身添草。她的膝关节因常年受寒落下病根,每一步都微微跛行,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印着她对这个家无微不至的牵挂。
逢年过节,母亲会把手抓肉炖得酥烂,香气四溢。馋嘴的我们围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她却继续在灶台边忙碌,挑最嫩的肉块往我们碗里夹。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父亲的工资常因工程结算延迟而拖欠,家里的口粮仅够糊口。母亲养的牛羊,成了我们最珍贵的补给。那一缕肉香里,藏着她无声的隐忍,是贫瘠岁月中最温暖的馈赠。
最难忘的,是我上初中后的第一个暑假,跟着母亲去戈壁深处挖石头的经历。那时县城修路、盖房都需要石头,挖石头是实打实的力气活。上世纪70年代,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也就四五十元,母亲挖石头一天却能挣到六七十元,这对拮据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补贴。出发前,她把刚蒸好的馒头、新采摘的西红柿塞进我的帆布包,又灌了满满一壶凉茶水,反复叮嘱:“别乱跑,戈壁上容易走丢,跟着大人的脚印走……”
正午的戈壁像个巨大的火炉,太阳炙烤着大地,脚下的石子烫得能烙熟鸡蛋。我们挖石头的地方在一处陡坡下,母亲抡起铁镐不停地砸向岩层,汗水顺着额头淌下,浸湿了衣衫。我学着她的样子用小铲子刨石头,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手心也磨出了红印。午饭时,母亲打开帆布包,馒头已被晒得干硬。她渴得嘴唇干裂起皮,却把水壶先递给我,自己则拿着硬馒头走到不远处的小溪边。馒头吸饱水分慢慢变软,她轻捏成团,连粘在指尖的面屑都舔得干干净净,生怕浪费……那一刻,看着她布满老茧的手、被风沙吹得黝黑的脸庞,我突然懂了——母亲泡在溪水里的不只是馒头,更是生活的艰辛,是她对我们沉甸甸的爱。干粮泡水是那个年代许多人共同的记忆,是一代人在贫困中挣扎的印记,也是母亲们为家庭默默咽下的苦。如今再踏上那片戈壁,小溪依旧潺潺流淌,却再也见不到那个为我递水壶、泡馒头的身影。
母亲的手,是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那双手曾经也纤细灵巧,却因常年操劳、喂养牲畜、抡镐挖石,变得粗糙、黝黑,关节肿大,屈伸都有些困难。可她,从没因疼痛停下手里的活计。
每个清晨,母亲总是家里最早起身的人。她用肿大的手指握着锅铲,翻炒时要格外用力,胳膊肘都跟着微微颤抖,可饭菜总能准时端上桌。馒头蒸得松软、辣酱炸得香浓,就连简单的凉拌黄瓜,也要切得粗细均匀,撒上蒜末和醋,再淋上热油提香,处处透着她的细致与周全。
一次,我看她切菜时手指突然僵硬,菜刀差点滑落。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按住手腕,眉头紧锁,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随后若无其事地问我:“想吃啥,妈给你做。”
白天,她要打理里里外外的杂活:喂鸡喂牛、洗衣种菜、收拾庭院。父亲不在时,修补院墙、整理牛车这些重活,也都由她一肩扛下。打理菜地时,弯腰弓背对她来说格外吃力,膝关节不能长时间弯曲,她却咬着牙一点点往前挪,汗水浸湿衣衫,也只是用袖子随意擦一擦。
傍晚收工回家,她还要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那时日子紧巴,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哥哥姐姐的衣服小了就给弟弟妹妹穿,补丁摞补丁是常事。印象中,阴雨天是母亲最难熬的日子,潮湿的空气让她的关节更痛了。她坐在土炕上,用热水袋敷着膝盖,手指戴着顶针,依旧在为我们纳鞋底。昏暗的光线下,钢针带着麻线在厚实的鞋底上来回穿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躺在床上忍不住问:“妈,你疼吗?”她摇摇头,连忙说:“这是老毛病了,不碍事……”可我分明看见她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那些纳好的布鞋,鞋底厚实,针脚细密,穿在脚上暖和又舒服,陪我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风雪弥漫的冬天,走出了一段又一段艰难的日子。
2004年夏,母亲走了,终究没能熬过病痛。母爱,就像戈壁上的胡杨,在贫瘠与风沙中顽强生长,不张扬,却无比坚韧。那些省吃俭用的坚守、带病操劳的温柔、刻进时光的付出,都深深烙在我们心底,成为永恒的记忆。
她这辈子没享过一天福,没能看到现在生活富足的我们,也没能看到下一辈的成长。可她教会我们的勤劳、坚韧与善良,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我们面对生活的底气。这份爱,如同戈壁上的星光,穿越尘埃,依旧能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妈,在那边还好吗?我们都很想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