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牧歌”
◎李传玺 文/图

杜拉特岩画在哪儿?南出新疆阿勒泰市区,从红墩镇街道左折,驰向汗德尕特蒙古族乡。途中路西,两座相隔不远的戈壁丘陵间,许多竖起的岩石块面上刻满了古朴生动的图案。此处距阿勒泰市区仅二十余公里。
阿勒泰,除了阿禾公路沿线、可可托海、五彩滩等知名自然景观,还分布着广袤而密集的岩画群。岩画分岩绘与岩刻两类,其中先民脚踏雪橇、滑雪围猎的岩绘,为阿勒泰奠定了“人类滑雪起源地”的历史定位。“雪都”美誉,更为这里的滑雪场平添了别处难寻的文化底蕴。
在阿勒泰岩画中,最著名的当属汗德尕特蒙古族乡敦德布拉克的《滑雪围猎图》——阿勒泰博物馆特为其辟有独立展厅。相形之下,其他岩画则少人问津。即便如杜拉特岩画,虽离市区不远、路况畅通,两座丘陵前均立有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颁发的“重要文物保护单位”标识,却依旧鲜为人知。我们由一位当地朋友带领前往,他因常年养护公路,故而熟知此处。夏季的阿勒泰,热门景点人满为患,而我们到访时,这里空无一人,唯有风声掠过戈壁,裹挟着千年的寂静。
世上诸多岩画多藏于洞穴深处,甚至洞顶,比如法国拉斯科岩画,其深邃令人不解:先民为何在此作画?在工具原始的年代,又如何完成?杜拉特岩画却截然不同——它完全裸露于山坡之上,并非刻于高耸崖壁,而是散布在缓坡间的一丛丛“石花”。这些岩石大多不高,许多不及人身,根部相互牵连,露出地表的部分呈炸裂状。想必是为了创作方便,先民选择了坡底“石花”中稍大的平整岩面,用尖状物敲凿或錾刻出一幅幅鲜活的画面。
动物,准确而言是先民放牧的牲畜,是岩画的绝对主角。牛羊马驼,跃然石上,栩栩如生。先民深谙提炼核心特征之道——比如:鹿的长角被重点刻画,尤以雄鹿为甚,昂首挺立,“王冠”般的鹿角傲然舒展,尽显凛然之气;羊的弯角饱满圆润,极具辨识度;牛角粗壮有力,身躯肥硕,尾巴张开、头颅低垂,俨然一副以锐角抵御来犯之敌的守护姿态。关于牛的刻画,考古工作者还发现了一处精妙细节。我后来在阿勒泰一书摊淘得一本1996年出版的《中国阿尔泰山草原文物》,书中记载了一幅典型的杜拉特岩画《牛图》:“雕刻了动物身体的轮廓线,内部布以粗线条,表现出透视效果,并以夸张手法刻画牛的吻部,牛角形态亦有变化,同样带有夸张意味。”骆驼,则突出长颈与驼峰,颈下以写实手法刻满细密绒毛,更令人称奇的是,岩画中还出现了罕见的三峰骆驼——两座大驼峰间夹着一个小巧的,造型别致。至于马的形象尤为灵动,躯干修长、四肢挺拔,或静立或奔腾,尽显神采。
画面中的人物同样鲜活立体:有的站在动物身旁,有的手持弓箭或棍棒,有的骑于马上——马已配有缰绳,骑手一手牵拉,却未见马鞍、马镫,双脚悬于马腹之下,足见其骑术精湛。人与动物的和谐共生,让人类成为画面的主宰与灵魂,先民心中的主体意识已然清晰“升起”。
最精彩的,莫过于北部丘陵北侧的一方岩画。它原是一整块岩石,历经风雨,从上而下裂为三块,部分已然崩缺,但拼合后,仍能窥见一幅宏大的《放牧图》——画面中,密密麻麻刻满了先民驯养的牲畜,因图案密集,采用了类似“简笔”的画法:一横为躯干,两竖或四竖指代四肢,仅对核心特征稍作夸张勾勒,令后人清晰可辨。
按常理,我们习惯从左往右赏析:左边石块左半部已缺,仍可辨七个图案,最左为一个站立的人形,其余六个自上而下排列,一只大角鹿尤为醒目,人形前似有一牧羊犬。中间石块如普通窗户大小,竟挤下三十多个图案,乍看纷乱,实则有序——上方立一人,下方大致竖分四行,多为向左行进的羊群,间杂几头鹿,右上方另一人持棒,似在引导;右侧石块图案稍显疏朗,虽以简笔为主,但部分动物躯体采用磨刻手法,多了几分写实。
两座小丘前,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清澈见底。它并非某条河流的支汊,而是红墩与汗德尕特之间那道沙梁的渗水汇聚而成。今年六月至七月末,几乎没有下过雨,天干地燥,戈壁上许多植物叶片焦枯卷曲,唯这条小溪依旧汩汩不息。在北部丘陵前的小溪东岸,竟挺立着两棵参天白桦,绿荫浓密,俊拔飘逸。小溪虽小,却在丘陵低处滋养了一片茵茵绿地——放眼四周,戈壁热浪翻涌,而这两棵树、这条溪与这片绿地,瞬间让人的心与天地一同熨帖下来。绿地上,牛羊散放,神态悠然低头食草,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
这幅岩画所描绘的,想必正是先民的日常放牧场景:一群牛羊马鹿或转场而来,或值日暮时分归圈,牧人一边警惕地防止牲畜走失,一边安抚驯导。望着眼前富足祥和的景象,牧人欣慰不已,甚或倍感自豪,于是拿起尖状物,在身旁岩面上细细錾刻起来——他真的将这份美好完整地留存于后世。
这时,我萌生一念——以杜拉特岩画为代表的阿勒泰戈壁岩画,或许是先民满怀喜悦之情,用简洁笔触为富足生活写就的“草原牧歌”。随着迁徙的队伍,这“牧歌”以岩画为载体,在阿勒泰大地代代流传。
在北部丘陵左山脚的一处岩面上,还刻有奇特图案:粗看形似繁体“华”字,细品却是一棵根深叶茂的粗壮大树——下部一横代表广袤大地,中间一竖穿透此横,象征扎根沃野;上方横竖交织的线条仿若繁密枝叶。想必当年的刻画者,在完成《放牧图》后,仰望眼前浓荫,心向往之,于是,这棵大树的岩画诞生了。
真想穿越千年时光,当面问问那位无名匠人:您“笔”下的生灵,是否承载着对生活的期盼?您錾刻的线条,是否藏着未说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