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丨用半生轮一次岗

2024年12月08日 11:23:00 来源: 中国之声

　　十二月的风吹过乌塔公路，带来乌尔喀什尔山上刚刚飘落的雪花。公路一侧的山已经被裹成白色，另一侧的戈壁怪石显出本来的土黄。

　　这里是祖国西北边陲，新疆托里县。59岁的医生李琳，已经在阔嘎什牧区为牧民们看诊35年。这本是一次为期一年的轮岗，因为牧区叔叔阿姨们殷切的目光，李琳把这一年延长至半生。

　　他曾无数次摔下马背，曾在雪地里和狼对峙，曾在每年10月到次年4月的积雪里一次次匆匆出门，也曾一次次拒绝调去上级医院的机会。庙尔沟是李琳的家，他还会继续在这里守护家人。

　　草场、旷野、雪山、冰河，偶尔几头牛羊摇着尾巴穿过公路，李琳开着自己的旧皮卡经过他熟悉的风景，到达牧民们口中的“一七〇团一连冬窝子”。他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九师医院一七〇团分院庙尔沟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副主任，社区医院距离这里近二十公里。一路上，收音机里预报着即将到来的大雪。

李琳走在为牧民送诊的路上。

　　庙尔沟地处阔嘎什牧区，牧区6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近千户牧民。李琳要赶在大雪前，把冬牧场里有高血压患者的几户都走一遍。高血压、关节炎，这是牧区患病率最高的两种疾病。尤其是兵团第一代，因为自然条件恶劣，生活方式不健康，许多人因高血压致残，“兵二代”里也有不少遗传性的高血压。

　　直到现在，李琳也很少休一个完整的周末。牧民遇上头疼脑热，第一反应就是给李琳打电话，“我有时间就去看一看，没有时间就给他指点一下子”。有了有求必应的李琳，牧区高血压患病率到今年降了一半。

幼年的李琳和妈妈在一七〇团团部的合影。

　　庙尔沟是李琳的家。随着支边的父母，李琳生在兵团、长在兵团。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庙尔沟人，很少能见上萝卜、白菜、土豆以外的菜，医药更是聊胜于无。但李琳的父母没想过要走，李琳也没有。

参军入伍时的李琳。

　　1988年，因为在部队参加过卫生员培训班，复员的李琳成为兵团第九师一七〇团的一名卫生员。1990年，他轮岗至团场最偏远的三连。三连的路是牛羊踩出来的弯曲小道，三连的灯是烧煤油的马灯和天上的月亮，李琳背着自己的药箱，就着这些光，一脚一脚走熟看诊的路。

　　1990年底，一年的轮岗即将期满，李琳的住处站满了连队和周边的牧工群众。大家喊的不是“李医生”，是李琳家人朋友们喊的“大明”。

　　其中一位兵团第一代的阿姨是哮喘病人。遇见李琳前，一到冬季，阿姨就不敢出门，怕受凉引起哮喘发作。李琳为她治疗的效果很好，她因此成为最不愿让李琳走的人。“她拉着我，‘大明你要是走了，阿姨的病咋办？’这对我来说是最触动的。兵团第一代人，献了青春献生命。能解决他们的病痛，我心里是很高兴的。”李琳说。

　　医者的荣誉感激荡青年的胸口，父辈的目光又刺痛了他的心。留下！留下！李琳把心中的呐喊写进留在最偏远地方的请缨书。方圆几十公里内近两万名牧工群众，从此有了自己的医生。

　　李琳留任的申请报告批下来也是冬天。从一七〇团回到三连的路上，背风的地方雪有一米厚。不会骑马的李琳一路牵着马走，晚上八九点钟，终于远远看见了三连连部。

　　那是李琳永远难忘的场面：“一进连部，那么多红点点，我一看，是欢迎我的叔叔阿姨点着马灯、穿着皮大衣等着。我的卫生室收拾得干干净净，都是叔叔阿姨给我们打扫出来的。我作为一个当兵的人，坚强的汉子，当时偷偷抹了几天眼泪。”

　　第二天一大早，卫生室开诊了。

李琳为牧民看诊。

　　山势起伏，雪路难行，25岁的李琳学会了骑马。细长的路上，马蹄声，人和马的呼吸声，药箱和马鞍偶尔的磕碰声，一起往前。

　　这条路上，有摔下马的波折，也有“单人单匹马碰到狼”的惊险。那一次，李琳浑身紧绷，把药包挎至身后，两只手紧紧扽住缰绳。他记得，马呼呼地盯着狼，马不动，他也不动，僵持近三小时后，狼走了。李琳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了。

　　这样的经历，家人一无所知。李琳瞒着家人的，又何止路上遇到的狼。二十多年前，他出诊的卫生室因年久失修房顶坍塌。诊室没了，跟连里反映，连里一穷二白，也没办法。病总得看吧？李琳就瞒着妻子，在家里给人看病。他当然知道这样不对：“其实之前我已经在家里看诊了，我爱人没发现。后边眼看瞒不过去了，才跟她说了。她说，那不行！我一直不敢和她说，我也知道，拿公家的事放在私人家里是要担责任的。”

　　妻子李秀梅还有许多更具体的埋怨，比如丈夫为了工作，不好好吃饭。发完牢骚，剩下的是心疼。看诊回来，李秀梅用最快速度端上热饭；看诊的交通工具从马儿升级到摩托车，再升级到皮卡，这辆旧皮卡，也是李秀梅找自家兄弟支援的。

　　每年10月开始下雪，次年4月雪融，冰冷、坚硬的雪原上，李琳用体温焐出春暖花开，焐热老百姓的心。牧区里几乎人人有李琳的电话，牧民托肯·胡尔曼知道，这是一个随时能拨通的号码，“随便打电话，这个地方全部认识他的”。

李琳还收着自己过去的医药包。

　　少年到白头，从诊室到牧业点再到转场路上，李琳治疗患者万余人次，为59名危重患者挽回生命，300多个新生命在他手中平安落地。随着一七〇团团部及庙尔沟镇搬迁，山窝窝里、冬牧场上人越来越少，已经59岁的李琳，把一部分精力投入向牧民传授疾病预防知识，工作越做越多。

　　牧区百姓看病的条件已今非昔比。2021年落成的庙尔沟社区卫生服务中心是附近唯一一座两层小楼，楼内白色砖面上张贴着“国家基本公共卫生服务项目一览表”“一七〇团分院药品价目表”，诊室、接种室、检验室宽敞明亮。扩大了的卫生室配备了10人，如今走村入户，李琳身边也有了卫生服务中心的年轻人。

看诊、输液、拿药，工作中，李琳经常身兼多职。

　　有很多年时间，李琳的发小，兵团第九师医院一七〇团分院原党支部书记常天水每次见到李琳，都要劝他想办法调回分院：“当时很多医生不愿意到连队去，吃不方便、住不方便、交通也不方便。他有几次机会能调上来，我就说，有这么好的机会，对你的职称晋升，对你家庭、子女的照顾都可以解决了。他说，我要回去了牧民怎么办？一直就没回来。”

　　后来，常天水也不劝了。人到中年，他真正理解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而对李琳，这就是他，他从没变过。

　　“生是为山里生，长是为山里长。我的患者都是在山里头，不在城里，所以你让我在城里，真待不住。”李琳语气平静。